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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公子原是识英雄的法眼,看这女娘神采异常,就向前恭恭敬敬、深深作揖道:“不知大娘何以独坐在此?”那妇人端坐不动,作色道:“你走你的路!”力土看见无礼,气忿忿的。妇人指着说道:“你囊中铁锤有多少重?可取出来我看!”力士吃了一惊。原来铁锤裹着棉被,卷在搭连中,从不打开,晚间做个枕头,神不知鬼不觉的。今被这妇人说破,又不好承认,又不好赖得。景公子说:“不妨,可取出来一看。”力士开了包裹,提将出来,说:“重哩!不要闪了玉手。”那妇人接在手中,默念真言,把两个指头夹来,转了数转,向空一抛,有数丈来高,滴溜溜打将下来,又一手接着,笑道:“原来是孩子家顽儿的东西!”力士暗想:“天下有恁般女人!”就双膝跪下,道:“愿闻大娘姓名。”妇人道:“我且问你两人,带了铁锺,要往何处去?干甚么勾当?”力士尚在支吾,景星慨然道:“大娘是侠气中女丈夫,敢以实告。”遂把自己并力土姓名、要击燕王前后情由说了。妇人冷笑道:“螳螂之臂,要当车轴?蜻蜓之翼,要撼石柱?燕王带甲百万,上将千员,你两个不是铜头铁骨,何苦为此?现今有卸石寨帝师娘娘,乃上界一炁金仙,纵要翻转江山,也是易事。其如数会未到,亦只循序而行,何况尔等凡夫耶?公子既是景文曲之后,可知道你表兄刘超在何处呢?”景星道:“也曾闻得有位仙女救去,至今不知下落。”
妇人道:“刘超就是我救的。今在帝师娘娘部下,做中军大将军,屡立奇功。”说话未完,女娘用手指道:“那远远的一簇人马,解的囚车中人,是铁兵部的公子,我奉帝师命来救他。我今先到前路等候,你们慢慢随着他来。看二更天火起为号,你们即来救出铁公子,同往军前,大仇可报也!”遂跨上驴,如飞而去。火力士与景星呆了半晌,囚车已到跟前。插着一面黄旗,上书“叛犯铁鼎”,有四五十名健军护着,吆喝道:“你两个是什么人,敢在此窥觑?”景星是山东声口,答应道:“就是近处人,因走乏了歇一歇。”军士喝道:“放屁!快躲开饶你!”景星不敢则声,拉着火力士走开去了。火力士道:“我们打从南来,怎不曾遇着?”景星道:“定是青州岔路来的。我们如今从长计议,还是依着这个女娘好,还是我们自去行事的好?”
力士道:“铁兵部的公子,我们也该去救他。”景星道:“依兄长说,且待救了之后,问个的实,再作道理罢!”力士道:“要救他有何难事?只消一顿铁锤,打死了几个,就救出来了!何用依着这妇人提调?”景星道:“不然。这妇人本事甚强,毕竟日里难行,要夜晚用计。我们虽救了他,或系熬过刑罚走不动的,反被人拿住,连我们受累哩!”力士道:“公子高见极是,我们竟依着妇人做起来罢。”二人即远远尾着。到涿州南关厢,见他歇了,就也在左首下个小店儿住着。时天色已暝,忽见那妇人返从北来,竟投店中去。店家是个小后生,见了美貌女娘,便带笑说道:“小店下了几十位公差,没空房安歇,怎么样处?”妇人指着店口炕儿问道:“这不是空着的?”小后生道:“那是我睡觉的炕,怎么样好?”妇人道:“我离家不远,和衣睡睡,天未明就去的。”后生便欣然留下,又低低儿说:“如有人来盘问,可说是我的亲姊姊。”妇人微笑道:“理会得。”景星与火力士都看在眼里。两人吃了夜饭,掩上门,吹上灯,静静的坐着等候。
且说那妇人是谁?即剑仙聂隐娘也。当下见那后生怀着歹意,就要把他一并了当。故意儿倒在炕上,假装睡着。到更深入静,那小后生只是翻来覆去,渐渐近着隐娘身边。隐娘默念咒语,暗画符印,吹口气儿,小后生霍然睡去,连合店之人,皆昏昏鼾寐,如梦魇一般。隐娘起来,取出所带硫磺、焰硝,在炕内火卒个火,点在一束秫秸上,各房檐下都放起来。把袖子向空一拂,微微风起,前后房屋,拉拉杂杂尽烧着了。先去开了店门,然后踅到放囚车的屋内,叫:“监军,有我在此!”早见两人突将进来,叫道;“火起了!隐娘应声道:“快救!”二人走进,正是景星与火力士。隐娘道:“这个时候,用得着你的铁锤了。”火力士道:“也用不着。”就一手在那囚车的圆洞口用力一扳,扳掉了两块板,引出铁监军,背在背上便走。景星行李已结束在店房檐下,如飞取了,厮赶着向南而走。回头看那火时,越越大了。有《如梦令》为证:昨夜火炎风骤,鼾卧浑如中酒。试问店家郎,身畔美人好否?烧够,烧够,烧得心肝焦透。
走到天明,差不多有六十余里,在一古庙中歇祝铁鼎拜谢道:“多蒙仙师救拔!”随问:“此二位并未识面,何因同救子?”隐娘道:“这是景都宪的公子。”景星道:“这位是扬州王按君的心腹力士。”铁公子道:“如此说来,多是同仇了。几时归在圣后驾下的?”隐娘笑笑道:“此二位的志向不同,要效法留侯,去做的一击故事。”铁鼎呆了一呆,说道:“贤兄差矣!莫说帝师圣后的神通,就是驾下曼仙师、鲍仙师,与这位隐娘聂仙师,都是道术通天的,也不能够逆天之运,尚要与他虎斗龙争,以待机会,岂一击可制彼之命?只今教坊司忠臣之妻女,与锦衣狱殉难之儿孙,圣后皆遣人救出,现在卸石寨中。贤兄与小弟是一体的,少不得吐气扬眉,报冤雪恨,表大义于千秋,何月去捋虎须,弄此险着乎?请细裁之。”景星恍然大悦,即拜聂隐娘曰:“有眼不识仙师,幸恕其愚。”隐娘笑道:“也算识得一半。”力士道:“在下有句话问,目今青州被围,胜负如何?”隐娘道:“彼二万人马,若不自来送死,要去寻他到费力。”铁公子道:“这些事,匆匆不能细说,到彼便知。”景星道:“小弟少年性气,几乎身蹈不测,今愿随长兄鞭镫。”火力士道:“如此也好。”
铁鼎向着隐娘道:“尚有商酌。小子误为贼擒,殊觉无颜,今且不返青州,径入济南寻一侠士,是小子故交,与他做个内应,何如?”隐娘道:“二个同心,其利断金,何况有三?你们自行,我先去复圣后之命。”铁公子下拜道:“仙师若去,一者无人通信与军师,二者倘有不虞,没人解救。”隐娘道:“你且说侠士是谁?”答道:“姓高,名宣,是先父的门生,又与副军师为从昆弟。此人忠肝义胆,当今有一无二的。”隐娘道:“这个行得。”于是四人出了古庙,投大路前往济南。不多日,将次到了。
隐娘道:“我四人一处进城,觉得碍眼。铁公子与我进南关,景公子与力土进东关。约定在何地相聚?”铁公子道:“府署后街兴贤里,大门楼便是他家。不论谁先到,略在门首左右相等。”时当岁试之期,景星扮作个赴考的生员,力士扮作苍头,分路而去。隐娘扮作村姑,骑着蹇卫。铁鼎挽了缰绳,像个是他儿子模样,自从南门而入。两路门军,少不得各盘诘几句,景星、铁鼎皆是山东声口,又都像个文人,因此得进了城。
铁鼎路近些,先寻到府署后,有座栅门,是“兴贤里”三字牌额。隐娘下驴少待,景星二人也来了,遂同入里门。一箭路已是高家大门。门内有个颜额,还是铁兵部书的“君子豹变”四大字。铁鼎见门首有两个人,便向着年老些的举手道:“烦请通报一声,有故人相访。学生与扁额上这位老爷是同姓。”不待说完,那人就辞道:“我家老爷有些小恙,在<a href=/zzbj/300>庄子</a>上养病去了。”铁公子道:“如此,我到庄子上去求会罢。”有个年少的作色道:“我家老爷近来总不会客,去也是不得见的。莫在此缠扰!”隐娘见他无礼,说:“怎的近来不会客?”那年老的双手一摆,说道:“你是个女人,不害羞,也会我老爷做什么事?”隐娘瞧此光景,料得高军师也来在这里,便厉声发作道:“你们总是该死的!家里现放着卸石寨的高咸宁,兀自嘴强!我便首告去!”只这句话,竟如当心一拳,两人面色皆变,大嚷着道:“是一班拐带的光棍,叫人来拿他去送官!”那年老的一直跑进去报与高宣。
原来高咸宁正是昨日到的,恐漏消息,所以概不会客。高宣着惊道:“怎的有人知道了?”咸宁道:“此必是我家人”便走去门缝里一张,见隐娘与铁监军在外发话,咸宁急趋出道:“不知仙师驾临,多有得罪!”就拉了监军的手,请隐娘先行,并叫人牵了蹇卫进去。铁鼎道:“尚有两位哩!”即招呼景星与火力士一同进宅。此时高宣已在前厅,便邀入内室。施礼请毕,隐娘向南正坐,余分东西坐下。高宣先与铁公子略叙衷曲,铁鼎便将景公子、火力士来由,与自己的始末说了,举手向咸宁道:“幸军师在此,事可必济。”忽一人掀帘而进,紫面三髯,儒巾野服,二高立起来,笑迎道:“今日可谓七星聚义矣!”那人道:“若然。我是阮小七了!”抚掌大笑。咸宁道:“此是舍弟不危。”隐娘忽立起身道:“君等已安顿在此,大家商议起来。我去复了军师,以便克日进兵。”高宣道:“请仙师用一杯素酒去。”咸宁代辞道:“到不必,仙师千年不食不饥,一日千钟不醉。我等不敢亵渎。”都送至二门,隐娘道:“住足,外有耳目。”跨上蹇卫,如飞去了。出了东关,见大路上有屯扎的燕营,就从小路抄过。遥见自家旗号人马,刚到华不注山下安营下寨。隐娘直造营门,军士疾忙报进。军师亟出相迎,却不见有铁监军,心甚疑惑。方欲动问,隐娘早说出几句话来。有分教:不注山前,杀尽了叛主的貔貅军士;济南郡内,激起了报国的龙虎英豪。且俟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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