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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靖又道:“他们奉的建文虚位,不过借此作乱,岂肯忠于本朝?沐公远在万里之外,不知其伪。早是我在这里,若是别人,岂不回朝奏闻,多所未便?”差官听了,愕然问道:“建文帝在济南与否?”胡靖笑道:“这句是呆话。建文若果到此,便为杌上之肉;看程济能知天数,断乎不来的。”差官又问:“济南起兵二十余年,据有中原地方,今上亦无奈何他,怎么建文一来,便为杌上之肉?”胡靖附耳说道:“不来则崇奉其名,为摇动人心之计;若一归阙下,则与汉献帝、唐昭宗无二矣。”
差官连连点头,道:“毕竟老先生见得到。向来建文帝原在和曲州狮子山白龙庵内,西平侯因曾受过眷注,常差人馈送些珍奇品味。向后闻得济南有人来请复位,就下川中一路来了。目下滇、黔、蜀中百姓,个个传说建文皇帝又已登极。敝主沐昂,是新袭爵的,例应进表,所以差遣下官前来。原因通国讹传,未能深察虚实之故,并不是背着今上,返来趋附这边,还要求老先生曲意容隐,方为至契。”胡靖道:“我与西平是何等之交!不消嘱咐。今却有借重尊官之处。”差员道:“正是未曾问得老先生有何公干到此。”胡靖就悄悄把来意说了。又道:“原是忠则尽命的所在,利害也顾不得,但求尊官以心相照,到缓急之际,好言相赠,感激无尽了。”殷殷致嘱而别。
回到公馆,早有府尹高不危打导来拜,胡靖与张志幻疾忙趋迎。逊进礼毕,胡靖开言道:“古来两国相争,其间必有往来之使,幸则成功,不幸则败事。兹有玺书上达帝师,唯老先生有以教之。”高不危朗声应道:“这须大臣会集阙下之时,先将来意宣明,佥议一番,可上则上,公事公言,不是在此处说的。先有一句话:当时燕王僭位之后,登基诏书是个什么呼猪胡状元属草的?尊姓也是胡,是否同宗?而今其人安在?”胡靖急得汗流浃背,紫涨了面皮,又恼又羞。正值奚童捧茶至前,便离席让茶,直打一恭至地。呷过了茶,勉强应道:“草诏的不是别人,就是小弟。从来忠孝不能两全,如方孝孺、胡闰、高翔以不草诏书而至夷九族十族。弟忝在具庆之下,不忍父母老年屠戮,即此一念,不得不草。至‘呼猪’二字,则不知所从来。”高不危笑道:“可以呼猪,即可以草诏;若不肯草诏,亦断不呼猪。方、胡、高三公身为忠臣,子为孝子,妻为烈妇,所以能不草诏,彼九族尚且不顺,而况夫一猪哉!忠孝本无二致,尽忠者即为尽孝,不孝者亦必不忠。若子背君而亲则喜之,其相去也者几希。”说毕,拂衣而起。
胡靖等唯有鞠躬送出。气得目睁口呆,自在馆中踱来踱去,心内踌躇道:“第一个来,被他羞辱至此,若日逐来个把儿,怎么了得!我若是径诣阙下,那其间纵有舌剑唇槍,如何敌得他们恶党?就有地孔,也钻不下去。我带的多少礼物,原为着几个旧友,如今看起来,决无情面;若送他时,定然返讨一场没趣。罢,罢!我别有路数在此。”遂叫家人取了个朱红箧儿,又到皇华馆来见西平侯的差官。屏退从人,并上朱箧,道:“途次相逢,无可为敬,聊以此表薄意。”差官启箧一看,皆是金宝之物,料必有话,遂辞道:“叨尊相垂爱,未知有何差遣?决不敢拜厚赐。”胡靖欠身道:“老亲台言重,学生别无所烦,不过借句鼎言,早完君命。”便附耳说了些话。差官忻然道:“这个当得效力。”随将礼物推逊一番,然后收了。差官如飞入城,先到黄门上了表章,又到宗伯衙门进了贡仪,即在城内候旨。
那时相府吴学诚因西平侯远来进表,差官又是都督同知职衔,随谕宗伯衙门待宴。差官于酒筵间故意佯问道:“那燕国的胡状元为何在此?他曾到云南敝主府中搜寻建文帝的。”少宗伯周辕道:“但闻得杀了个榆木儿。原来他是正使么?”差官道:“正是正使。也还亏他有一点良心,倘若不是他来,建文帝休矣。”大宗伯刘仲道:“他是个从逆奸臣,贵使因何这等说呢?”差官道:“这不消说是人人痛恶的。但不知他怎么晓得建文帝在白龙庵,将别时,密向敝主道:‘下官此心惟天可表,只因有同使三人,不能赴白龙庵行在一见圣颜,负心之罪死有余责。’敝主到呆了一会。遂又固留几日,乘便请入内署密谈,涕泣不止。后敝主曾遣人到白龙庵奏明其事。但是他既念故主,何不杀身殉节,又做燕国的官呢?”刘仲道:“他原是我同年,据他说有老父老母,纵使不能殉节,亦当挂冠遁去。今若有此一段,也还可耍”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,宗伯、衙门大小官员莫不信以为真。
差官去后,宗伯即以此语面告相府。吴学诚道:“若果如此,且不宜慢他。”诸大臣商酌佥同,差员前去请至阙下相会。胡靖自为得计,顿足笑道:“钱可通神。”遂坐着大轿,同了张志幻进城赴阙。文武百官俱已齐集。胡靖先谒建文圣容,舞蹈已毕,欷歔出涕。众臣见了这个光景,越信他是真心,次第向前施礼。吴学诚开言道:“尚书公何事而来?”胡靖要卸担子,缓言对道:“职奉主命,有玺书上达帝师。至于其中曲折,副使太常公知道,职实未与闻。”那个呆道士道是逊与他说,就欣然开言道:“永乐皇帝是以礼而来讲两主交欢之事,以免生民涂炭。目今徐后已崩,中宫虚位,要请帝师母仪天下,同享万年之福。诸位老先生不消说皆晋勋爵。”吴学诚等都气得面如土色。少师王琎大骂道:“狗才放屁!”阶下武将薰翥、宾铁儿就要挥拳,董彦杲以目止之。胡靖见不是头势,趋向众大臣前打恭道:“此意出自太常,倒是惹干戈的,怎免得涂炭?玺书是否可达,静候裁夺。”武班中董彦杲出言道:“玺书不上,怎欲你两颗驴头?”即着武士押出阙外。宾铁儿随指挥从人先痛打一顿,又将狗、猪、牛、羊的粪,喝这道士吃个大饱,高高吊着。又将一大块塞在胡靖口内,道:“你也吃些!”把铁链锁了,禁闭在空屋之内。
可怜两位燕邦使,对泣风前类楚囚。
那时胡靖跟随的人役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,整整的饿了两日,又没处寻条死路,这才是做奸臣的现报。幸值月君视朝,敕令赴阙勘问,四个武士就来牵了铁链,如犬羊一般拖去。济南府看的百姓,指着二人“千逆贼,万逆贼”痛骂不止。又有唱着歌儿,各赠他一套。两人听见,俯首承受。是怎样的妙歌呢?
一个是呼猪的状元,当日里谒至尊,受着建文帝的深恩;今日里假惺惺差来阙下,两目汪汪有泪痕。那知道学了越王尝粪,与呼的猪儿一般样没窍的丹心。
一个头戴着黄冠,忽地里变了乌纱样。只道是富贵荣华,人人瞻仰;又岂料猪羊牛屎当作三餐饭。好个宾铁将军!一顿拳锤,打得缩进头儿也,恰像披了八卦衣的乌龟状。
月君谕令三公、三孤、六卿、五营大将军及文武大小诸臣等,都在殿檐下分班坐定。武士带进二人,好似饿鬼出了地狱,来见十殿阎罗天子,匍匐至前,正不知又要受什么刀锯碓凿的罪。早有女真们递下黄麻两幅,先给诸大臣看,上写道:
胡靖背圣恩而事逆,大索帝于滇南,罪不容珠。今来阙下,乃以千金珍宝馈献于西平之使,巧言传布心在故主。有此等猾贼伎俩,真乃燕逆之心膂也。勘问候夺。张志幻以奸盗罪发,逃于方外,乃敢潜身泰岱,窥写朕容,何异飞尘之翳日月。此等禽兽,烹之污鼎,剐之污刀。一并勘问。
文武大小诸臣皆看过了,发下胡靖与张志幻。二人毛骨悚然,一一招认,叩首流血,甘心受死。聂隐娘即下殿,将剑指着二人,各画道符儿。胡靖只道是斩他,引颈而受。好一会不见剑砍下来,偷眼看时,却有一面大镜,正照着脸儿;都是粉墨赤朱,涂得花花绿绿,比戏子装的小鬼判官还丑些。又瞧瞧张志幻,已变了狼的脑袋,还挺着两个角儿。武士喝令二人向镜细照,倒比杀他更觉快意。遂令逐出城外,听其自行还国。满释奴即掷下原来玺书,封函是未发的。诸臣见帝师处治总出意外,莫不欣忭而退。
胡等依然被武士牵出,解开锁链,又饶着几拳,作饯行之礼。幸有两三个家仆,正来打探信息,一见大骇。有个嚷道:“这是妖术!”叫他不要慌。才说完时,已变作野猪的形像,喉间哼个不住,连话也说不出了。那时围绕着看的人千人万,走不过去。胡靖肚里又饿,脸上又羞,真个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见有个酒肆,一径钻入去,倒在个木榻上,蒙头而卧。呼取酒来,连饮了几杯,方觉神气略王。就大家吃了些东西,等到昏黑,方敢出城。起个清早,即便登程。胡靖自忖这副形状如何回朝,不免寻个死路。忽想着胡瀹曾说,帝师宽仁大度,念诵圣号,百千万里皆能感应。又闻得天师斩了他部下猴一精一,追取魂去,仍行释放。”或者我每日拜诵,尚可邀帝师大发慈悲。”乃悄然与变猪的家人说了。在半夜子时起,主仆二人,默呼圣号,拜至五更而止。七日之后,容颜复旧。张志幻见了要问时,张着嘴儿,但一味嗥嗥,与狗无异,心下愤极,至渡小黄河,自投于水。胡靖落得好去复命。妙在两员逆使,请出几万天兵;一封玺书,求来十二罪檄。下文写出。
诡者,妖魔鬼怪也;异者,神秘诡谲也。这里有食人影子的食影,有以梦杀人的梦魇,有以吓唬小孩为乐的猫儿爷,有乘之可穿梭阴阳的阴马车,有只杀人不救人的杀生佛,有只可死人听不可活人看的诡京剧,有行走于街头巷尾卖人肉馄饨的混沌婆婆,有以寿命为买卖的三生当铺……一本神秘的《诡录》,将苏逸带进了这个光怪陆离、神秘莫测的世界。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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