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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京心中十分不服气,但他一向拙于言辞,不知如何应对,只好诺诺退下。
石越万料不到孙固不仅不支持自己,反而倒戈一击,此时已知事情不能挽回。他自恃皇帝的宠信,倒不太害怕皇帝的处分,只是心中对孙固已十分不满,暗暗骂道:“忽起忽落,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不偏不党吗?”其实此事孙固并无不是,但精神紧张之下突然觉悟自己的挫败,石越自己的心态,已很难保持公正。
吕惠卿与蔡确对望一眼,心中无不大喜。他们万万料不到孙固会攻击石越,如此天赐良机,岂能放过?
“孙固所言有理,石越此事,确属轻狂,且累及祖宗,宜交有司论处。请陛下明断。”蔡确首先迫不及待地发难。
吕惠卿却是大义凛然地说道:“石越之肺腑,实不可问。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,道祖宗托梦报灾,其所言不中,于祖宗大不敬;万一不幸而言中,他日他说祖宗托梦于他,要石越行伊尹之事,陛下信是不信?”这话从吕惠卿口中说出来,连皇帝都悚然动容。殿中群臣,更是惊心动魄!伊尹是什么人?伊尹表面是古之圣相,实际上却是可以废立皇帝的权相!吕惠卿是要置石越于死地了。冯京和吴充对望一眼,心知不妙,正要说话,蔡确已抢在前面,道:“石越所言,确已近乎妖言,有辱斯文,重失大臣之体。”
石越听到这两个人交相攻击之词,脸色也不由变得非常难看起来。吕惠卿所指之事,虽无任何证据,却是诛心之罪,句句惊心动魄。他一瞬间就想起太平天国杨秀清降神之事,那后果,便是东王府最后在政治斗争中被杀得干干净净!宋代虽然号称不杀士大夫,但若论及谋反大逆之事,却同样是毫不手软的。一念及此,他已不能不辩,不免以手指心,声色俱厉地说道:“吕惠卿,欲用谗言杀人吗?石某对大宋、皇上,忠心可鉴日月!”
坐在龙椅上的赵顼,听到殿中这句句要置石越于死地的话,心里镜子似的明白。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说话,惯于附风而动的臣子们,就会一个个跟上来,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头了,到时候不怕列不出“十大罪状”。
年轻的皇帝对于石越,还有着甚多的期望,绝不愿意就这样把他牺牲掉,他无意识地看了王安石一眼,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,生怕他说出对石越更不利的话来,连忙摆了摆手,温言说道:“石越一向忠贞体国,断不会有那等事情,众卿不必过虑。”
听到皇帝这么说,蔡确犹豫了一下,便立即乖觉的闭上了嘴巴,不再说话,便如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。
蔡确能够在几年之内,由一小官而窜升至权御史中丞这个全国最高监察长官之职,自然有他的心得,这可不是只靠着如疯狗一样咬人便能做到的。他的秘诀,一是揣测、希合皇帝与王安石的心思,一是在皇帝面前竖立孤臣的形象,甚至和王安石也维持一种微妙的距离……因此,他虽然心里面是欲致石越于死地——他与石越的恩怨太多,从邓绾被贬逐开始就结下了,既已得罪了对方,他便不去指望再修好,只一心想彻底搞垮石越。而且,他也是极有野心的人,石越无疑也是他将来位极人臣的障碍,更何况他隐隐也觉得,皇帝对于他不断的攻击弹劾石越,恐怕也抱着一种微妙的心理……所以,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,蔡确都有理由把将石越当成他最大的政敌之一。但既便如此,一觉察到皇帝有意保全石越,他便绝不肯轻易做让皇帝生厌的事。
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,心里暗骂道:“真小人也,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,若让他缓过劲,有朝一日,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。这蔡持正真是无见识之辈,不可与谋大事!”他心念既定,便不依不饶,用手指着石越,厉声说道:“陛下,王莽、曹操,初仕之时,未必不是忠臣!此时若不防微杜渐,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。”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,都有点不耐烦,一个个缄默不语。但所谓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一时之间,也顾不上许多。
石越环视殿中,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,冯京、吴充,一时间也指望不上,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,其余诸人,只要不落井下石,已经是谢天谢地。此刻他已不得不自辩了,当下凄然说道:“陛下,臣自知有罪,不敢再辩。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,所念者,万一罪臣所言为真,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,略做准备,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,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。”
吕惠卿心中暗骂:“以退为进,转移话题,真是虚伪小人!”但是眼见皇帝、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额首,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,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,便是王安石,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,心中不免又是嫉恨,又是害怕: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,那就是势同水火了,不能扳倒石越,总有一天,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。
他正欲措辞把话题拉回到攻击石越身上去,已听皇帝温言说道:“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对错,朕以为,万一他说的是真的,实在不可不防。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,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,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,以备万一。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,一律免税。外示无事,内为之备。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?”
石越听到这些话,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,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,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,不禁大喜过望,立时拜倒,高声说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冯京、吴充对于这件事,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,但眼见对石越有利,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,不用怎么样权衡,也就立即随声附和。
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起眉头。方才之事,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,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,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,不宜赶尽杀绝,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。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,未免过分了,因此二人倒都有意替石越求情,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,再出头做个好人,示恩于石越。二人虽然是宰相,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,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,就算是王安石,也不会拒绝不做的。不料说了半天,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的眷顾石越,如此处分,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。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,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,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,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,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朗声说道:“陛下如此处分,不失为万全之策。”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,顿时大跌眼镜,他第一次发现,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。
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,心里骂道:“小人!”但是他毕竟不是言官,皇帝没有问到,不能随便攻击大臣,因此并不做声。蔡确心里一面冷笑,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,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,好说他希合上意,左右摇摆,现在却也并不说话,到了这个时候,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。
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,暗赞一声“精明”,他用眼角偷觑皇帝,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,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“贤人”之称。攻击石越,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;而赞成早做准备,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……
知道皇帝心思的韩绛,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,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。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地说道:“陛下,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,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,西北军费日费千万,若不从内库借点钱,入不敷出,只怕难免。”他公开叫苦,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:“吕学士同知司农寺,居然一力赞成,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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