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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安石。王介甫……”皇帝来回踱着步,语气中掩饰不住激动。
石越默默地望着皇帝,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如他的表情那么冷静,如若仔细观察,可以发觉,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颤动着。
在偏殿的君臣谈话,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,石越与王珪这才告退。王珪因为轮值,便径直往南回政事堂,石越却是取道东华门出大内。他才走到东华门,迎面便见着几个宦官正服侍着雍王赵颢在门外下马。他虽然颇忌讳与这位“贤王”打交道,但这时候却也不能故意躲开,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,向赵颢见礼。
赵颢亦不料遇着石越,虽然亲王之贵,在宋之爵位中为最尊,但有宋一代,亲王位在宰相之下,石越名位,比于宰执,赵颢不敢怠慢,连忙回礼,一面笑道:“小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子明,亦是在此东华门外。不觉便亦已是十余年了。”
石越忙笑道:“臣已是老了,大王风采却更胜十余年之前。”
赵颢笑道:“司马光常说‘不诚之事,不可为之’,子明这话,却有点言不由衷了。”又看了一眼石越,问道:“王禹玉呢?官家今日不是召见你们两个么?”
石越不料赵颢对禁中之事如此熟悉,亦不避讳,不觉愣了一下,道:“今日王禹玉轮值。”
“可是又‘金带系袍回禁署’了?”赵颢玩笑道。
石越亦不觉莞尔,他知道这是当年梅尧臣写王珪的诗,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,一生之中,除了入仕之初曾经通判扬州,几乎是“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”,宋朝开国一百余年,他的际遇也是异数。当年梅尧臣作此诗时,王珪还只是翰林学士,经历坎坷的梅尧臣便非常羡慕他,因诗词唱和,半真半假的写道:“金带系袍回禁署,翠娥持烛侍吟窗。人间荣贵无如此,谁爱区区拥节幢。”
石越因笑道:“王禹玉是天生富贵命,他人比不得。看看他的诗,又是‘晓日初临金阕动,春风正与玉杯期’,又是‘翠凤有时翻瑞影,银蟾通夕堕清津’,金璧珠碧,不是富贵人,断不能写出这种富贵诗。”
赵颢哑然失笑,“至宝丹么?”至宝丹是当时的一剂名药,由生乌犀、生玳瑁、琥珀、朱砂、雄黄、牛黄、龙脑、麝香、安息香、金银箔等研制而成,其成分珍稀难求,因此价格昂贵。王珪虽是“欧门弟子”,以文名著称于世,但行文风格与欧阳修却绝不相同,因为他诗作多写得富丽堂皇,镶金嵌玉,连王珪的兄长都讥之为“至宝丹”,此事广为流传,时人竟干脆将王珪的诗便称为“至宝丹体”。
赵颢又笑着摇了摇头,道:“可惜子明已不肯作诗。”
“实是江郎才尽了。”石越连忙笑着岔开话题,委婉提醒道:“大王可是奉诏觐见?”
“若是官家或太后召见,小王岂敢耽搁?”赵颢却装作听不懂石越话中之意,依然笑容可掬,“不瞒子明,我是来说项的。几个奴才听到王希烈坏事,盯上了御药院的差使,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闹,非逼着我来说情……”他一面笑着,一面却望着石越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“王希烈坏事了?”石越一脸愕然,“这是何时的事?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?”
赵颢狐疑地从石越脸上将目光移开,笑道:“便是刚刚的事情。官家让李向安传旨,着他北京养病。不过这个时候,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,不见一次官家,他哪能甘心便走?”
石越听出赵颢的话中似有提醒之意,王中正在宫中数十年,兼之宋朝的宦官,多数倒是家传的职业,可以说都是根深蒂固,这么不明不白被赶到北京,没明白皇帝的心意之前,王中正又岂肯束手就范?而皇帝的心意,也是会变的。皇帝也有却不开的情面。但石越却也只能装聋作哑,因笑道:“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”他不愿意再多留,又抱拳道:“下官尚有些些俗务,就此告退了。还乞大王恕罪。”
“子明自便便是。”赵颢微微笑道。望着石越匆匆忙忙上车离去,赵颢这才转过身来,冷冰冰地喝道:“进宫。”
赵顼接见过石越与王珪后,又让内侍将这几日的益州军情急报全部挑出来,仔仔细细再读了一遍,自从种谔病死军中后,种谔的副都指挥使曲贵暂时接掌了宋军的指挥权,但宋军士气低落,面对泸州的西南夷束手无策,仅能自保而已。曲贵每日一报,奏折却全是诉苦——征调来的军粮在仓库里发霉坏掉,运不进前线,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携带十天的干粮,活动范围有限;地图上看起来极近的地方,却往往要翻越几十座绵延的群山,山林中道路不熟,毒蛇出没,甚至连蚊虫也能致人死命,可宋军却缺医少药,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,而且一进到山中,极容易遭到伏击,几十个敌人在山里袭击,派出几百人追捕,也难见踪影,追敌的宋军反而要损兵折将,死伤大半,以至宋军根本不敢追击夷人;还有诸如山中地形复杂,兵多了施展不开,兵少了等于送死;宋朝州县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,官军至此,言语不通,好不容易找到向导,也难以沟通等等……这些抱怨之辞,其实最开始去的宋军将领也曾经说过,结果被赵顼与两府视为畏难塞责之语,批回去狠狠地骂了一通,从此便没有人敢多提这些事情。但此时这些字句看到赵顼眼中,却是另有一番滋味。这个曲贵他是知道的,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将门,曲贵在先帝时,就在大内做班直,赵顼见过几次,虽然不通文墨,但为人是极忠厚老实的,他即位后,便放出去到熙河挣功名,当时熙河主事者是王韶,李宪是监军,高遵裕是副将,曲贵在高遵裕帐下效力,高遵裕夜破野人关,名动西陲,此战曲贵身中三箭,率先登关,报为首功。后来为取河州,高遵裕与王韶、李宪意见不和,结果证明是高遵裕在理,赵顼便起意渐渐让高遵裕开始独当一面,曲贵便一直追随高遵裕,都是以死战建功,但报上来的功劳却是极少。直到高遵裕被贬,枢府才发现他一直被高遵裕压制,但是曲贵却从未为自己申辨过。高遵裕败事后,他族兄曲珍因事面圣,特意写信问他有没有事要代为禀奏,他反倒为高遵裕分辨,说高遵裕在西北多年,功大于过。这么一个忠直之人,说他畏难塞责,实是难以置信。赵顼心里不是不明白,这些难处,若是种谔还在,便只好哑巴吃黄连,他当初许下海口,此时怎敢自打嘴巴?其余的将领,明明见着前任被申诉了,哪里还敢分说半句?且打了败仗再来说这些话,朝廷亦无人肯信。也只有曲贵这样的人,才敢说实话。
赵顼叹了口气,伸出手来揉了揉太阳穴。益州的形势,真是扑朔迷离。朝廷公卿,一些人说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、李顺了,他听得明白,意思就是指吕惠卿误国,还是不脱党争的形迹;一些人却信誓旦旦,说益州只是将领无能,只要调动精兵强将进剿,祸乱平息不过反掌之间。赵顼总觉得若归咎于政策的失误过于勉强——熙宁归化在荆湖南路就推行得极顺利,有几处洞蛮不服,当地的屯田厢军就剿平了。若说地理形势,难道益州与湖南就差这么多?湖南路也到处都是山,一样也有瘴气。说到底,还是将领无能,败军误国。曲贵说的纵然属实,但绝不可能没有办法解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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