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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本已略显衰态的凤目中,骤然又划过一道冷光,微微冷笑:“你劝得了他?”皇帝的目光从梁王不忿的脸上,又划到李显李旦焦急的脸上,最后终于落至李成器跪伏的身上。她心中亦觉得可笑,自己怎么一时就被这些人的誓言与恭谦蒙蔽,竟然会奢望,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如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友善?这些李家的子孙,李家的大臣们,已经握好了刀剑,只等着她去的那一日,就要将她一手缔造的大周根基砍个粉碎,要将他们积攒了五十年的怨恨,都发泄在武氏一门身上。这个孙儿最为懦弱,却又最为坦诚,他已将他的父辈、兄弟们不敢说的话,都说了出来。
她的脸色沉了沉,殿上又静默了一刻,皇帝忽然开口道:“传杖来。”李旦心中又急又痛,哀声恳求道:“母亲!”皇帝哼道:“朕知道他骨头硬得很,且看多少杖子,能打出他的实话来。”
李成器听到这个处置,虽是双手微微一抖,却随即平静下来,他辞婚之时就知道会激怒皇帝,若是皇帝肯打他一顿,就将这桩婚姻作罢倒也甚是便宜他。谁都能娶武家的县主,唯有他不能,他没有本事为母亲报仇,亦没有本事向花奴许下胶漆不离的誓言,但他至少能拒绝武三思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。
不一时几个内侍鱼贯而入,手中拿着两根荆木杖子,后边又有两人抬着一张刑床安置在殿心。李成器深吸了一口气,又向皇帝叩了个头,起身向那张刑床走去。李显此时不敢再多说话,看看满脸焦急的四弟,又看看平静到极致又执拗到极致的李成器,只觉甚是头痛。
两个内侍挟持着李成器,将他按在了刑床上。李成器心中微微苦笑,他不是头一回上这刑床,已有些轻车熟路,趁着尚未被按得动弹不得,先用双手紧紧扣住了刑床的边缘,一时疼痛中也好有了借力处。两名内侍分别按住了他肩头,又有一人走到他身后,李成器明白他的意思,脸色骤然涨红,闭上双目低下头去。
张易之一直静望皇帝脸色,见皇帝微微一蹙眉,忙向那内侍轻轻一摇头,那人会意,只将李成器的长袍撩起,又将中衣折上去,只露出内中一条素纱长裤,便停了手,转到下首去按住了李成器的双足。李成器这才明白今日殿上杖责,可以免去褫衣的耻辱,不由大大松了口气,见两边执杖的内饰皆已站好,忙用力咬住了牙关。
因皇帝并没有数杖责的数目,那些内侍也不敢多问,见寿春郡王已被按得妥当了,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。李成器虽还穿着一条裤子,但夏日里衣衫单薄,那板子实在与打在肉上无异,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响,臀上便是一片油泼火烧般剧痛。他虽极力忍耐,仍是克制不住身子下意识地向上一挺,他抬起头时,皇帝身侧的那盏明灯晕成一个柔和的光圈,将皇帝阴冷的脸,伯父李显不可索解的脸,父亲痛惜不忍的脸,梁王武三思窘迫尴尬的脸,都笼罩得模糊不清。
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,他的心思,皇帝懂一些,父亲懂一些,武三思料来也懂一些,只是他们都无人能真正明白。即便是他自己,也难以琢磨清楚,为何他能忍受这许多年,却终究无法在婚姻之事上隐忍敷衍。他在不断笞落的痛楚中努力闭目,向自己的心中望去,那里是一片如秋日清晨的晦暝,那里有轻轻寒雾,有潺潺流水,有苍苍蒹葭,有伤心枫树,有多情垂杨。他努力去看,却仍是看不清楚他和花奴的将来。
李成器努力将身子压制在刑床中,初时三四杖,还只是觉得皮肉疼痛,咬紧了牙关总算还能忍住。再打两三杖,只觉得肋下越来越痛,竟是连气也喘不上来,他脑中一片纷乱,仔细回想了一下,才记起今日出门,腰间系带子的是薛崇简赠他的那块白玉带钩。去岁薛崇简向皇帝讨要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,命玉工磨制成了两个带钩,薛崇简的那只上头雕了凤凰,他这只上头雕作了芍药花。他平日里一来爱惜,二来怕被人窥见,并不敢多戴,只今日是和薛崇简出去游玩,才戴上的,进宫前换衣裳急切中未曾换下。想来是方才趴上刑床时,将那带钩蹭得挪了位置,才垫得肋下生疼。
他生怕自己将那带钩压碎了,忙努力将身子撑起些,恰好一杖又重重落在臀峰上,他分心之下更难忍受,不由“呃”得一声痛呼出声。那按压他的内侍只觉李成器骤然要夺回手腕,只道他挨痛不过挣扎起来,忙手上加力,将他手腕牢牢钉在刑床上。李成器心中大急,只得奋力用手肘撑着上身,如此一番折腾,越发觉得那落在身上的杖子痛入骨髓,虽是痛楚皆在臀腿上,但每一杖打落,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翻腾。
那荆木杖子虽不如竹板易擦破肌肤,却是打得皮肉高肿,红紫之色已从单薄的裤子中透出来。也不过二十余下,杖子再落在臀峰上时,已是绽开一片血渍,李成器只觉这一下疼痛骤然又增数倍,忍无可忍下又是一声闷呼。
武三思坐在一旁,看着这沉闷的杖责场面,也是万分难堪。他望望李旦,见他似是不忍观看,偏过了脸去,一双放在膝头的手却是抖得厉害。武三思心下气闷,他刻意要和李氏联姻,也是为了将来能为自己留一地步,却不料这小郡王软硬不吃,竟比他爹还难缠。若是真把李成器打出了好歹来,跟李旦的梁子就结得更深了,见李成器裤子上血渍片片晕开,便干咳了一声,向皇帝赔笑道:“宅家,寿春郡王少年人面皮薄,或许有些不便在这里说的隐情,回去让相王问问也就是了。”他见皇帝不语,又笑道:“要是将他打坏了,将来吃亏的还是阿兰不是?”
李成器虽疼得昏昏沉沉,亦听明白了他这句话说得粗俗,一时气得浑身乱颤。却听张易之笑道:“宅家,梁王说得在理,儿女之事用棍棒来逼问,倒有些花间喝道的意思。”他话说得放肆,皇帝不以为忤,转头笑道:“那你说如何?”张易之笑道:“不若让臣带了殿下去回心院,缓缓劝导,定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。”
听到那三个字,李显和李旦骤然抬头,皇帝面上神色也是稍稍一滞,停了片刻,却道:“也好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【1】唐代,帝女称公主,太子女称郡主,王女称县主;【2】陈王是武则天的侄儿武承业;【3】就是那个悲催的永泰公主李仙蕙;【4】也很悲催的安乐公主李裹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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